第四版面

副 刊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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难以忘却的记忆——深切缅怀彭德怀伯伯

□任芳兰

  1950年夏季,正在放暑假的某一天(应该是星期天,机关里没有人,静悄悄的)。穿着短裤背心的我在院子里玩得满身大汗,就连蹦带跳地跑回家,我一手掀起竹门帘,一步跳进家门,顿时便愣住了,我看到小小的客厅兼办公室里坐着两位客人,他们正是彭德怀伯伯和浦安修阿姨,爸爸正在和他们说笑着。我一时吓坏了,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。爸爸赶紧笑着给我说:这是你彭伯伯、彭妈妈。我慌忙恭恭敬敬地给他们鞠躬和称呼。这时彭伯伯高兴地一把将我拉到怀里,放在腿上坐着,又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,亲切地握着我的小手问我:“你给嘿了?”他操着浓重的湖南腔,我听着是“你给谁了”,一下子涨红了脸,心里很不高兴,心想彭伯伯怎么这么“坏”,我这么小年纪就问我这个事。(我们老家习俗,姑娘自小许配了人家,别人就问“你给谁了?”)爸爸看我未回答彭伯伯的问话,知道我没听懂,就说:“你彭伯伯问你几岁了?”,我一下子如释重负,立刻抬起头对彭伯伯说:“九岁了!”这时彭伯伯像父亲疼爱女儿一样把我紧紧抱在怀里,握着我的两只手,把他的右脸颊贴在我的左脸颊上,很享受似的微笑着。过了好一会儿,彭伯伯抬起头对爸爸说:“老任啊,你看你多好,多有福啊,你有好几个孩子(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共五人,彭伯伯在延安与大哥任释海、三哥任南海经常见面,这次在家中见到我是第三个),我却连一个都没有……”他又低下头看着我笑着问道:“你给伯伯当女儿吧,好不好?伯伯一个孩子都没有……”听到彭伯伯这样伤感的话,我又难过又害怕,立即想离开彭伯伯的怀抱,我挣扎着想站起来,但彭伯伯抱紧我就不让我离开他的怀抱。此时爸爸也逗我说:“你彭伯伯喜欢你,你愿意不愿意给彭伯伯当女儿?”他们的话让我既紧张又害怕,心慌意乱地低着头一声不吭,(但同时还是又偷眼看了旁边坐的浦姨姨,只见面黄肌瘦的她微低着头,满面愧疚之色,从我进门见到她就一直没有抬起过头,没见她笑过。我顿生同情之心,替她难过。同时觉得没有孩子有什么了不起?何必这么伤心呢……)看到我没出息的样子,爸爸又笑着对彭伯伯说:“这女子胆小的很。”接着爸爸和彭伯伯还在说着什么,而我却是满脑子的恐惧,什么也没听见、不记得了。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彭伯伯轻轻地叹息一声,也许是看到我的狼狈相,他用温厚的大手爱抚地抚摸着我的头,握着我小手的左手也放松了些,我乘机从彭伯伯怀里站起来,几步跑进爸爸的卧室,从卧室通向院子的门跑了出去,急匆匆地去找在外边玩耍的姐姐和哥哥,要告诉他们这个“可怕”的消息。
  大约又过了一天,即第三天晚上我去新城剧院看话剧(此处是西安话剧团的演出地,当晚演什么剧目我一点都不记得了)。找到我的座位后我又吓了一跳:原来彭伯伯和浦姨姨在我正前方第三排坐着,我的座位在第五排,我清楚地看着他们的背影,犹豫着走还是看,连大气也不敢出,心里怦怦乱跳,唯恐彭伯伯一回头看见我,如果他再提出让我给他当女儿可怎么办呢?爸爸也不在身边。我非常害怕去陌生人的家里,但我更不愿意伤他的心,无论如何我不会对他说“不”。这是我这个小傻瓜当时的真实想法。所幸彭伯伯一直没有回头向后看,我就在这样忐忑不安的状态中熬到了演出即将结束。我看着彭伯伯和浦姨姨还坐着的背影,站起来悄悄离开座位,一溜小跑“逃”出剧院,跑回家中才安下心来。后来每想起此事自己觉得十分可笑。
  从此后,彭伯伯那刚毅的脸庞和忧郁的眼神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,我竟常常思念他,还想再见到他。特别是随着岁月的流逝,年岁的增长,儿时的印象,思念越发强烈、持久、无法淡忘。我常常想如果再见到他,我就不会再害怕他、躲避他,而会亲近他。因为在我的心目中,他就是一位可亲可敬的慈父,我会像女儿一样经常去看望他、孝敬他,和他聊天,再也不让他忧伤、孤独。
  光阴似箭,转眼到了六十年代,我上了大学,爸爸又被调到甘肃工作。彭伯伯慈父般的疼爱、忧郁的眼神令我难以忘怀,我还是从爸爸那里不断地探寻着彭伯伯的消息。1962年冬放寒假了,我回到兰州。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,爸爸告诉我:“你彭伯伯离婚了!”真是晴天霹雳,我惊呆了,无法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。原来彭伯伯六十年代初开始住在北京吴家花园,生活十分孤寂,处于无人问津的被软禁状态。而浦姨姨当时在北京师范大学任党委副书记。八届十中全会后,北师大一部分人要求她与彭伯伯“划清界限”。浦姨姨十分清楚这是要让她与彭伯伯离婚,再三考虑后她写了离婚报告交给了北师大党委……浦姨姨让彭伯伯的侄女梅魁转达了她的离婚要求。彭伯伯久久无语,最后他对侄女说:“我的问题没有结束,她的压力太大了,离就离吧,这也迫不得已,是政治需要,她也只好走这条路。”彭伯伯对浦姨姨的理解、体谅感人肺腑。
  后来,我听爸爸说,过了几天,他们在吴家花园见面了。在场的还有彭梅魁和杨献珍伯伯。彭伯伯削了一个大梨切成两半放在盘子里,浦姨姨见状泪如雨下。彭伯伯说:“我同意离婚,但不吃梨,因为我内心是不愿分手的。安修,你要是坚信我彭德怀是个无辜受害者,你就不要吃梨。如果你有丁点怀疑我是个反字号人物,就痛痛快快地吃掉属于你的那半个梨,从此我们一刀两断。”当时浦姨姨未听杨伯伯的极力劝阻,犹豫了一会儿,哭着吃掉了那半个梨,低头对彭伯伯说:“老彭,我对不起你,请你保重。”彭伯伯悲愤地将自己的半个梨狠劲扔在地上……(此情此景,让我和爸爸痛彻心扉)
  听到这里,我已泣不成声,我知道彭伯伯和浦姨姨是一对恩爱夫妻,多年来,虽然他们没有孩子,但他们互敬互爱、相濡以沫。可在当时那样的政治形势下,浦姨姨被逼得走投无路,只能离开彭伯伯……我哭着问爸爸:“咱们能不能去看看彭伯伯?能不能帮帮他?我能不能给浦姨姨写信?求她别离开彭伯伯。彭伯伯太可怜了,已经孤苦伶仃,她走了,彭伯伯可怎么活呢?我要能见到她,我会跪下求她,她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……爸爸呀,快想想办法呀!……”我哭喊着,已站立不稳,爸爸把我揽在胸前,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,难过、沉重地说:“我的傻娃娃,咱们现在没办法帮你彭伯伯,谁都不行。更不可能去看他。这是政治,你不懂,以后你长大了,慢慢会明白的。现在,咱们只能盼着你彭伯伯坚强地好好活着……”我跑进自己房间、关上门、爬在床上痛哭失声,边哭边想着彭伯伯…但愿他能坚强地、健健康康地活着,让我以后能再见到他……。
  从此,我再也无法从爸爸那里了解彭伯伯的情况。紧接着,动乱的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,可怜的彭伯伯惨遭林彪、“四人帮”无休止地迫害。长期的摧残和折磨,终将彭伯伯彻底击垮,彭伯伯患了结肠癌,在身心俱焚的万般痛苦中含冤离世。那是个阴暗而悲痛的日子——1974年11月29日下午2点52分。我最最敬爱的彭伯伯才73岁……虽然是文革结束后知道了这些详情,但当时的悲痛让我浑身发抖、难以自持,感觉心被掏空了,欲哭无泪,只觉得空洞的心在不断下沉、下沉,感到窒息…… 
(作者系陕西省委党校退休干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