融合在一起的生命——记丁玲与陈明的生活片段
□汪洪
在北京时,丁玲有秘书有保姆有司机,生活优裕;到了北大荒,这一切便如同童话里灰姑娘的马车一样,过了午夜十二点就消逝得无影无踪。丁玲变成了一无所有的“灰姑娘”,脸上还贴着“右派”的“金印”,她是人民的敌人,必须在劳动中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。
早上四点钟,冬天的北大荒还是黑沉沉的夜,她就要到农场畜牧队的鸡舍去剁鸡食,拌饲料,喂小鸡了。大棵的圆白菜冻得梆硬,一刀剁下去,只有一道浅浅的白印。丁玲要先把炉子生好,把菜化开,然后再一刀一刀地剁。菜的表面化了,里边的心依然冻着,剁起来很费劲,这种工作,要从凌晨四点干到上午九点。几个小时干下来,手掌心是疼的,手腕是酸的,两条胳膊几乎抬不起来了,十几天之后,右手腕肿得老高,连一起干活的转业兵家属看了都心疼,捧着她的手说:“瞧瞧,这是犯了啥罪呢,吃这么大的苦!快别干了,歇些日子吧!”丁玲却笑着说:“解放军不是有句话叫‘轻伤不下火线’嘛,右手脖子肿了还有左手哩!”
九点钟,该吃早饭了,丁玲放下菜刀,解下围裙,系好头巾回家去。陈明上班前已经把熬好的小米粥煨在锅里。馒头又白又松软,咸菜切成细细的丝,用香油拌过,吃着很香甜。中午,两人回家一起把饭做好,然后在炕桌边相对而坐,饭菜虽简单,心里好舒坦。丁玲风趣地对陈明说:“这里才是我的‘多福巷’呢,干了一上午活,回来坐在炕上吃热乎乎的饭菜,多有福啊!”看到丁玲高兴,陈明心里就高兴,“是啊,北大荒的空气好,干点劳动身体好,我们就在这里养老吧!”丁玲又接了一句:“还有一好呢,这里的人好!”
陈明干活也是处处抢在前边,甚至敢和年轻的小伙子比赛挑双筐。他们劳动态度好,又懂得关心人体贴人,帮队里买机器办事情,教大家学唱歌学文化。上边来人了解情况,职工们都给他俩说好话。1961年,东北农垦总局通知农场党委,给陈明摘去了“右派”帽子。但是丁玲不同,她是全国知名的“钦定”大“右派”,农场无权给她摘帽。队里的职工们对此都有些愤愤不平,畜牧队队长、原上甘岭部队转业的营级干部气愤地说:“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!”
王震同志很关心他们,每一次到垦区视察工作都要接见他们,他决定让丁玲和陈明作文化教员,开展群众扫盲工工作。农场又让陈明和丁玲一起辅导职工业余文艺宣传队,演出了《刘三姐》《三世仇》等剧目。1965年,东北农垦总局又把他们调到机械化程度较高、条件较好的宝泉岭农场。和这些淳朴的北大荒人在一起,丁玲陈明感到十分快活。他们甚至打算一辈子沉在北大荒,过普通人的平静生活了。
然而,这个小小的梦想也无法实现,一场“文化大革命”打碎了他们的宁静。“大右派”丁玲和“摘帽右派”陈明,理所当然地被归入“牛鬼蛇神”之列,关入“牛棚”。陈明罪名较轻,被关入大“牛棚”,丁玲是重点人物,被关入单间,有专人看守。一天下午,房门被砰地撞开,闯进一群女青年,她们把丁玲从炕上拽到地下,嚷嚷着:“跪下!跪下!”接着一阵拳脚落在丁玲头上、身上、腰上。其中一个女高音尖声斥骂:“大右派!大特务!反革命!打死她!”听见这熟悉的北京口音,丁玲才知道她们是刚下乡不久的知识青年。“可怜的孩子,你们怎么下得了这样的毒手啊!公理在哪里呀!”这种日子太难熬了!她多想看到陈明,向他诉说,向他求一点支持的力量。但是她见不到陈明,也得不到他的消息。就在这殷切的思念中,秋天去了,冬天来了。
1969年春节到了,许多人被恩准回家过年去了,大“牛棚”里只剩下陈明一个人。除夕夜,街上响起了噼哩叭啦的鞭炮声,陈明孤零零躺在一铺大炕上,只有那盏光线昏暗的灯泡陪伴他。陈明决心要去看望丁玲。他悄声央求看守。看守看看四下无人,低声说:“不是我不让你去,前些日子北京来人审丁玲,吩咐绝对不准你们见面。”陈明说:“我给她买了一点辣子酱,都一个多月了,让我给她送过去,去去就回。”看守说:“老陈,其实我挺同情你的。你才52岁,问题也不严重,日子还长呢。丁玲是定了性的大叛徒、大右派,你何必非要死守着她呢? ”陈明有些激动:“你不懂,你不了解她。”看守听了,又不解又无奈地说:“快去快回,别交谈。”
陈明喜出望外,赶快收拾了一个小饭盒,装上早已备好的咸菜、辣酱,来到丁玲的“单间”。“你们可以在一起吃一顿饭,但不能说话。”陈明刚迈进屋,便听到了女看守的命令。他看到了丁玲惊喜的目光,他也朝丁玲眨眨眼,不能用语言说话,那就用眼睛来交谈。
陈明把饭盒放在炕上,给丁玲盛了一小碗中午省下的大米饭,又在上面浇了一勺辣酱,这是丁玲平时最喜欢吃的。丁玲好像也有准备,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包炸黄豆,用报纸垫着摊在炕上,她用小勺撮了土勺,放到陈明的碗里。他们四目相对,默默地注视,默默地咀嚼。他们在两位看守的监视下,两年半以来头一次坐在一起吃一顿饭。这是一顿年夜饭,一顿团圆饭,虽然只有辣酱、咸菜和黄豆,但是他们觉得胜过了一切美味佳肴。“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,几秒钟都是宝贵的,都是心灵上的莫大享受和慰藉。”
正是这种相濡以沫的真挚感情,支撑着丁玲和陈明度过了那段黑暗的岁月。